“不管白猫黑猫,抓住耗子就是好猫。”

  这句古谚,即使是极左的阶级斗争思维,也没能把它从民众的头脑中粉碎。

引  子

  计划经济时代,黑龙江省虎林县人民公社的黑土地上,主力角色是牛耕马种,板车木犁。看着国营农场的拖拉机和康拜因,只有垂涎三尺。县社生产队三级领导,天天做梦娶媳妇——这机,那机……望梅止渴而已。社长求告,县长出马,地区叩拜,省里求情,一年,两年,三年,黄花姑娘熬成老太婆,小伙成了老爷爷,望梅止渴还是望梅止渴,屋巴上还是掉不下馅饼。

  大计划,紧俏货,狼多肉少,水里的月亮,圆不可及。

  突然,黑土地上蹦出个鬼才怪才——杜景宝,天马行空,独来独往,瓮中捉鳖,手到擒来。人送绰号“神采买”,同行戏称“杜小鬼”说他登门求购,鬼点子太多了。

  是也?非也?天知道。

  杜景宝,何许人也?

  场景一

  二〇二二年三伏天一个下午,我和我的同事杜景军,在虎林城东大沟公园树荫下纳凉,享受退休的悠闲。一个年约七旬的老妇人,来到我们面前,有点胆怯又不乏胆气地看着杜景军说:

  “行不行……那个……打听一下,你是不是姓杜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杜景宝是你什么人?”

  “我哥——亲哥。”

  她豁然而笑,向远处几个老姐妹招手,大声喊:

  “我说怎么样,他姓杜,呵呵呵。”

  几个老姐妹奔了过来,个个嘻笑颜,端详我身边的杜景军。

  “不糙,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,一模一样。”

  “这圆脸儿,这大眼儿,老远一看,就知道是老杜家的。”

  “怎么,你们认识我大哥?”

  “怎么不认识,他挨个村讲故事,说快板,连说带唱的,能叫他逗死。”

  “那个缺德鬼,他给我们排节目,荤的俗的啥都来,叫他逗得上不来气儿。”

  “那小子就是个活宝,不光说话着笑,一举一动都是笑,说着说着,不知不觉地——就下道了,叫你哭笑不得……”

  “也不能说他下流,也就话里话外有点小风流,占点儿小便宜,咋听,有点儿不得劲儿,常了,还觉得挺有趣儿。”

  “他一到我们村,小青年就都挤到俱乐部,看他排节目,一阵一阵,哄堂大笑。”

  “公社叫他挨村讲革命故事,他讲了说,说了唱,还打起竹板念数来宝,样样都不熊气。就是时不时地好下道,扯个荤腥什么的……哎,那时候,可真有意思……”

  “你们猜——他是怎么埋汰我的,那个死不了的,嫌我台步老是走得小小气气,说:‘你会不会大大方方走步?就怕卫生纸掉下来呀?’你听听,这是什么话。”

  “哈哈哈……”

  “我明白了,你们这些老娘们,大姑娘的时候,都当过我嫂子吧……”

  “哈哈哈……”

  一片嘻笑斥骂声,一个个前仰后合。

  下世谢幕多年的杜景宝,身后依然魅力犹存。人们常说这价值,那价值,一个普通百姓,能给一方土地留下韵味悠长的愉悦感,能说这不是出类拔萃的价值!

  场景二

  我对杜景宝这个名字并不陌生,人,也见过一两次。文革中,我二舅在县种蓄场工作,到我家看望他姐姐,带来一个个头不高也不矮;令人一见就铭记在心的青年人,赏心悦目的是那坦荡圆阔而红润的脸膛,和那对莹光流彩的大眼睛,漾溢着时而幽默时而揶揄的神色,令人忍不住老想多看两眼。舅舅介绍说:

  “他是杜景宝,我们场大能人,汽车、康拜因……都是他买来的……”

  一九六四年,二十刚出头的杜景宝,响应党的号召,成了虎林县首届城镇上山下乡知识青年,插队落户到虎林太和公社平原大队平原村。他心灵手巧,农活一学就会;天赋异禀的口才,使他成了平原村农村文化“五大员”的革命故事员。

  他的故事悬念横生,起伏迭宕,动人心弦。很快就展露头角,成了太和公社的优秀故事员。转过年,虎林县搞农村文化“五大员”评比,他鹤立鸡群,脱颖而出,一路比拼,不仅讲得技压群芳,还能把好人好事编创成故事,这可是蝎子耙巴独一份,没人能和他抗衡,理所当然地坐稳了头把交椅,成了全县优秀故事员。被文化馆安排到各公社巡讲。他上台讲唱逗说,快板顺口溜,还时不时地插科打诨;下台随机应变,东拉西扯,妙趣横生。因而,“故事大王”“大活宝”的头衔应运冠顶,响遍村村屯屯。

A

头破血流离家出走

飞车拾荒养家糊口

  说他天赋异禀,不是空穴来风。

  七岁时的夏天,一个杂耍班子在虎林街头演出,空箱子里变出和平鸽,小狗做揖拉车送公粮,大汉口中噴火,扑克牌变出百般花样。他对变扑克尤其着迷,天天来看,终于看穿了两种变法的猫匿,回家照葫芦画瓢,半拉克叽地也能弄出个鬼道道了;最拿手的是把一盒扑克全变成大王。还有变火柴,空盒里啥也没有,向空中抓一把,顿时满满一盒红头火柴。

  七岁的孩子呀。

  这一天,一个熟人气喘嘘嘘跑来,说:“你家小宝跟杂耍车走了,走远了……”正在家里锅上做午饭的吗妈,急忙扔下手里的活,向出街的大路上追去,一路小跑,追出城外半里地,总算把跟在车后的儿子抓住。

  妈妈拖他回家,他躺到路上打滾,说啥也要去变戏法。妈妈拽,他又哭又叫,不起来;妈妈拖,他起来了,向路边一棵大树跑去:“不叫俺去俺就死。”妈妈说:“鬼东西,反天了?死也不许去。”

  七岁的孩子,以头撞树,皮破血流。爸爸赶来,胳肘窝一夹,夹了回去。

  小学六年毕业,没考上初中,谁都不奇怪。时不时大闹课堂,气急的老师把他扣到讲台下面,他在里面敲鼓点儿,哄堂大笑,只好下课。

  新刷的雪白墙壁上,一个个黑黑的足球印痕,星罗棋布。老师找到家来,爸爸去重新刷墙,回家没饶过儿子一顿笤帚疙瘩。

  十三岁的孩子,没书可念了,也该干点儿活帮衬家用了,爸爸在八一钢厂高炉上炼铁,妈妈把大矿石砸成小块,小宝帮妈砸矿石。

  一天,两天,乒乒乓乓,石头锤子,锤子石头,枯躁无趣。突然的一天,小宝不见了,一宿没回家,爹妈急了眼,同学家,亲戚家,朋友家,均无踪影,报了警,昏天黑地地找,杳无音讯。爹妈以泪洗面,长子啊……

  半月后,爹妈绝望的时候,收到一封信,下款是“密山”,拆开一看,歪歪斜斜,错别字连篇:“爸妈:我在密山车床上,张师傅对我可好了,别担心。”落款“小宝”

  这年年三十下午,一身崭新工作服的小宝,闯进家门,把半面袋子东西扑通一声,扔到炕上。妈满眼热泪,捂着儿子冻得通红的胖脸蛋,说不出话来;爹转惊为喜,不言不语,坐在炕头上,卷起旱烟,两只手一劲儿颤抖,哽咽着说:“去……去,拿个萝卜……给…..给小宝”:

  “你糊涂了,大过年地给孩子吃什么萝卜。”

  为萝卜,小宝没少挨爹的巴掌。冬天夜长,小宝经常从窖子里偷个萝卜出来,和弟妹们分吃。

  小宝,现在已是大宝了,将面袋子解开,哗拉一声,半袋子糕点滾到炕上,“吃吧,管够吃。”有大饼干,小炉果,光头饼,槽子糕,还有光腚糖。

  爹妈这才知道,去年夏天,他偷偷扒上西去的火车,密山站,盲目地下了车。

 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,计划经济,按票供应,户籍关系定夺地缘和身分及就业。无亲无友,人生地不熟,身无分文,不归属地所管的外来求生者,公安口名之为“盲流子”,一律遣回原地。他却是漏网之鱼。至于怎么漏的网,怎样弄饭吃,在哪过夜,怎样进了密山当时有名气的、进去工作比登天还难的北大营机械厂,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孩子,怎样被厂里收留的,怎样当上车床学徒工,怎样被师傅喜?这久远的往事,那个三十晚上,他曾说给爹妈听了,弟妹们只顾大嚼糕点。所以,三位当事人过世后,如今无从查考。

  只知道他又在北大营干了两年,第二年,正赶上饥荒遍地的“三年自然灾害”,饿得皮包骨的二弟,找到了北大营,食堂里按人头分饭,两个大小伙子吃一个人的份,如同一个小枣掉进肚里,更加饥饿难当。何况,二弟此行,重任在肩——家里的口粮,两个大人,五个孩子,只够半月。细粮,妈妈紧着爸爸,爸爸长年高炉烟熏火燎,吸肺病,咳喘不止,透不过气,病卧在床,公报医药费杯水车薪。

  孩子难的是饭饭饭,老爹难的是药药药,家里缺的是钱钱钱。

  饥饿难耐,兄妹五个偷偷商议,叫二弟去找大哥,说是弄点吃了肚子不饿的东西。

  老爹要吃药,弟妹要吃饭,十六岁的杜景宝心焦如火,一咬牙,一跺脚,说了声“豁出去得了!”拿起空面袋,领上弟弟,爬上货列,弟弟顺铁路往前走,盯着路右侧,一站地,两站地,终于看到路边的面袋,背起来急走,怕人追来。后半夜,哥俩先后回到北大营宿舍,打开袋子,少半袋苞米面,如获至宝,抓了两把,放到洗脸盆里,倒进大半盆凉水,抱来干柴,一盆半生不熟的面糊粥,哥俩一顿猛吃。多少年之后,哥俩回忆起来,还说从没吃过那么一顿好饭,比过年都享受。

  剩下的包米面,弟弟拿回家。

  一年,两年,三年,第四年,杜景宝告别密山北大营机械厂,回到虎林。不是爹妈舍不得儿子离开,是家里没有主劳力,上山砍柴,到深井摇辘轳打水,肩压扁担挑水,五个孩子的吃穿用……一应活计,全靠妈妈瘦弱的身子骨。爸爸于心不忍,托人托脸,虎林电厂机修车间有车床,看能不能去那里打个下手。

  老天有眼,恰好电厂新进了一台车床,恰好是杜景宝熟练的车床,试用三个月,结论是高手。车间主任和老师傅十分满意,特意到家看望其卧病老父亲。

  三年灾荒尚未过去,电厂动员一部分职工转产,到边远山野开荒种地,建电厂的副业农场,补贴厂用,派去的人有杜景宝一个。他辞职了。因为他一离开,妈妈的负担就太重了。

  妈妈把他骂了一顿,叫他上农场去。

  为了弟妹能吃饱,能上好学,为了老爹有钱吃药,为了妈妈不上山砍柴,不上井挑水,他做了个拾荒人。荒,不是那么好拾的。爸的药,经常断顿;妈的眼,经常洒泪;杜景宝,心焦如焚。不得已,拾荒时也顺手牵羊,爸爸知道了,病榻上破口大骂,把药扔出窗外。

B

落户农村副业创佳迹

巧画图纸墙角有人挖

  一九六四年,二十出头的杜景宝,响应号召,成了虎林县首届上山下乡青年,干得风生水起,除了讲他爱讲的故事,还自报奋勇,农闲时带领一伙社员,到县城搞副业,挖沟修路,平整场地,最拿手的是基建盖房,杜景宝照猫画虎,竟然画出了图纸,房屋建成,有模有样,俏然可观。由此,活儿竟然旧的没完,新的又找上门来。

  “平原农民基建队”名声大噪,被县里树为以副强农的先进典型,杜景宝获得全县以副强农标兵称号,上台做过经验介绍。

  话休絮繁,且说文化大革命中,杜已下乡五六年了,返城择业,在群众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里,因演活报剧的地主,在县剧团里,因演《沙家浜》里的日本军官,再次扬名,被县作物良种培育场录用。

  在良种场,让他出名的是画图建厂部和宿舍,高矮挫落,俏顶凸檐,脱俗出奇,令人耳目一新。因此,又有两个单位请他设计图纸,建造办公室和厂房。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。

  能不令人叹为观止吗?一个小学成绩一塌糊涂的人,无师自通地画起了建筑图纸,而且头头是道,行之有效。非神助即天赋。

  人怕出名猪怕壮,他被远离县城,地处山区,新建的县种蓄培育场看中。家里,单位,挖墙角作说客的人苦口婆心。是歪打正着,还是老天有眼,杜景宝在种蓄场,演绎了他出奇致胜的传奇人生。

C

高人献计购配件

鞍山促成解放车

 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,虎林山间平原上新建的种蓄场,厂长曹福志胸怀大略,广搜人才,开辟新地,正干得风生水起,听说有杜景宝这么个活宝,一个天才设计师,就寻思着把他挖来。场长深知,要鼓舞职工斗志,光靠政治灌输不够,还得有文化娱乐宽慰心灵,增强凝聚力。场子新建,图纸设计人才求之不得。他派出人马,挖来杜景宝。职工们听说杜景宝,个个喜形于色,街头上他的活报剧,可是把老地主演得活灵活现,叫人咬牙切齿。

  杜景宝不负众望,晚饭后讲故事,说快板,抖包袱,铺段子,现编现说逗活宝,欢声笑语,山角旮旯不亦乐乎。

  突然一天,曹场长把他叫到办工棚,严肃而愁蹙地说:

  “我想来想去,只有你最合适,你心灵嘴巧……他妈的,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……”

  种蓄场地广人多,离县城遥远,送粮运畜,没有一辆汽车太耽误事。派了几拨人马,县里,地区,省里,求爷爷告奶奶,结果,肥皂泡一串。眼瞅着秋收在即,不死心的曹场长想起了杜景宝。

  杜景宝心怀忐忑,但是,士为知己者死。“那我就试试吧,我从来没干过采买,买不来,场长别骂我。”

  当天晚上回了县城,第二天早上上了火车,风驰电掣到了长春,第一次来,人生地不熟,一路打听,找到第一汽车制造厂,心想,豁出命也得弄个“解放牌”!

  物资统购统销年代,别说大的机械,就连米面油盐,面碱肥皂,都得凭限量的票证。没有计划内指标,要从长春汽车厂买出汽车,不是痴人说梦,就是异想天开。

  初生之犊不怕虎,杜景宝鼓足勇气,亮出红印介绍信,进了工厂出入必审查的大门,找到供销科。科长是个热情精明的人,看了杜景宝呈上的介绍信,扑嗤,笑出声来,自知失态,马上招呼客人落座,沏上茶。客套地问了问一路是否辛苦,虎林县在黑龙江什么地方,孩子多大了……?

  话外听音,杜景宝一阵凉意袭身,这分明是没戏了。他坐下喝茶,稳定情绪。抬头看见科长身后墙上,扬子荣跨跃林海雪原的剧照,猛然眼前一亮,指着扬子荣说:

  “我就是从那里来的,中俄边境,林海雪原,乌苏里江,我们对面就是老毛子,老毛子春种秋收,全是机械,我们只有牛马,木犁,板车……老毛子隔江笑话我们,丢不起人啊。”

  他留意着科长的表情,见科长严肃起来,似乎心有所动,于是加大马力:

  “不争馒头争口气,我们场长拼了命也要有拖拉机、康拜因、大汽车,全盘机械化,让老毛子看看中国不是熊蛋包,让扬子荣骄傲,他的家乡不能老是牛耕马种啊……”

  他看到科长手支桌子,低头沉思,他轻轻地给科长续上了茶。科长抬起头来:

  “老弟,不是我不帮忙,计划指标,权力在上头,层层签字,如果老弟不嫌麻烦,我倒有个主意,老弟不仿试试。”

  “你说你说,科长请说。”

  到底是初出茅庐,竟没想起给科长上烟,急忙掏出一盒“恒大”,抽出一根,递上去。当时紧俏的名烟,是临行时曹场长给他的,说出门办事,必备。

  科长推辞了,伏案提笔,写了起来。写罢,把纸推到杜景宝面前。说:

  “这些单位,都是给我们解放车生产主要配件的厂家,你可以试试,可能好买一点儿。件买齐了,回去组装,我们可以偷偷派技术员去指导。”

  杜景宝感激涕零,泪水含在眼圈里,说:“无论成不成,年底我必来答谢,我们场别的没有,猪肉粉条豆油不缺……”

  科长说:“不用客气,快去吧,我姓李。”

  用了半年时间,杜景宝大江南北马不停蹄,拿着李科长的列表,按图索骥,现在已不知他是如何攻关的了,只知道他时不时让大后方寄几斤木耳、蘑菇、粉条……一应配件基本买齐,只剩下承重大梁,主供方是鞍山配件厂。

  来到鞍山汽车配件厂,找到供销科,屋里好几个人,谈笑风生,他进门靠边看热闹。

  昨晚流动大马戏团演出,屋里人正兴趣盎然地议论魔术,一副扑克全变成大王,什么道道?这可中了杜景宝的下怀,他背兜里就有魔术扑克,火车上,招待所里,常拿出来打发寂寞,没想到此时有了用武之地。他突然站出来,亮出扑克,摊到桌上,说:

  “请看,从A道K,一张不少吧?”

  收起扑克,装进盒里,攥在手中,另一只手向空中一抓,道了声“菩萨帮忙”,打开盒子,抽出扑克,摆到桌上,五十四个大王。全屋人莫名惊讶,呆若木鸡。

  有人反应过来了:“你是哪车间的?没见过呀……”

  “你是马戏团的吗?”

  杜景宝笑了。掏出恒大烟分发,说自己是长春一汽新上任的采购员,叫杜景宝,我们李科长叫我来和你们商量购大梁的事……闻听此言,不当事的陆续退出,只剩下科长。科长满脸挂笑:

  “我还以为你是马戏团的呢,手法不错啊。”

  杜景宝又递上一颗烟,划火点上,说:“是这么回事,我们给黑龙江乌苏里反修前线,计划外突击组装一辆‘解放’支援边疆建设,就差大梁了,他们那里反修急用,请科长高抬贵手,帮帮忙,不会亏待你老人家的。”

  科长楞了楞神,抓起电话:“是李科长吗,杜景宝是你的人吗?”

  听不清那面怎么回答,只见科长面色温和:“你放心,我尽量想办法。”放下电话,对杜景宝说:

  “你两天后再来听信儿,我得和生产厂长请示,还是有希望的,必竟是反修安边的大事。”

  两天后,大事告成,厂里要加班加点赶出一副大梁,杜景宝预付了款,留下地址,三天后,梁架发向虎林。长春来人指导,组装开始。

  不久,大功告成。曹场长喜从天降,火速上报,县领导云里雾里,将信将疑,土马猴子可不是孙悟空,能弄来王母娘娘的盘桃?不是做梦吧?纷纷来到种蓄场,眼见为实。

  曹场长荣耀加身,领导有方,扬名天下。杀猪宰羊,全场庆贺。特嘱食堂,单独为杜景宝加宴三天,鸡鸭鱼肉,白酒管够。杜景宝就爱喝两口,很是受用。

D

爱国牌界江竖小指

感天地到手康拜因

  农业机械化,离不开收割机。上世纪八十代前,虎林县人民公社大地上,没有一台康拜因。曹福志壮志凌云,要在种蓄场结束县属耕地没有大机械收割的历史。他又找到了杜景宝。

  杜景宝二话不说,直奔洛阳,找到收割机厂,供销科长领他见了销售厂长,道明来意。厂长无动于衷,说“计划外指标,天老爷来了也难。”

  杜景宝死磨硬缠,说:

  “我们北大荒全是黑得流油的土地,庄稼长得呼呼的,一到秋天就傻眼了,刀割手掰,半月二十天,一场大雪封地——养的孩子叫狼叼去了,国家的损失啊,全是口粮啊!”

  厂长不声不响,面对墙上的大地图,说:“你们虎林在哪?”

  杜立即指给他看。突然,他眼睛一亮,指着乌苏里江说:

  “这就是中苏界江,每到秋收,人家地里收割机突突突,咱们弯腰弓背,一刀一刀,丢人啊,老毛子站在拖拉机上哈哈大笑,向我们竖气小拇指,大喊‘中国中国!’我们灰头土脸,丢不起人啊……”说着,抹起了眼泪。

  厂长见了,低下头去,沉吟片刻:

  “你过两天再来吧。”

  杜景宝满心高兴,话没说绝,八成要云开雾散。

  不出所料,两天后,厂长说:

  “我们班子研究了,支援边疆,为国争气,全厂加班加点,计划外赶制一台。”

  一周后,杜景宝付款提货,直运虎林。

  从此,虎林县属耕地上,史无前列地矗立起自己的康拜因。曹场长在庆功会上很自豪:

  “咱场,蝎子耙巴独一份;杜景宝——咱他妈骆驼大了不说牛!”

  那年,全县农业工作会议,集体专程参观了种蓄场的康拜因,曹场长风光无限,县领导不无得意。

  年底的省农业表彰会上,专门表扬了虎林农业机械化力度大,结束了无大机械收割的历史。

  会下,外市县代表议论,有知情者说:“虎林种蓄场有个‘神采买’姓杜,什么计划指标不计划指标,天老爷大门他都能打开,王母娘娘头上的金钗都能买来……”

  “‘杜大爷’啊!”

E

演悲情浑身打颤

献粮票俏货到家

  “铁牛55”是上世纪名声显赫的胶轮大马力拖拉机,一人多高,英武挺拔。全县仅种蓄场有一台。正春耕叫劲儿的时候,它趴窝了,发动机的限速盘坏了。春光不等人啊!曹场长心急如火,马上派出“神采买”。
  临危受命,分秒必争,杜景宝到了北京内燃机厂。还是那句话,计划内,拿上面批件来。杜景宝说,买不来限速盘,耽误春种,场长就开除我工职,我上有爹妈,下有儿女,行行好吧,说罢,呜咽起来,瘫在椅子上。突然,打了一个喷嚏,泪流满面,说场里经费紧缺,自己昨晚蹲车站,冻着了。于是,浑身颤抖,如同筛糠,双眼紧闭。

  “这样吧,我去和领导商量商量,你明天来吧。”

  第二天,杜景宝打快件,把限速盘发回虎林。

  “神采买”名声响遍虎林。虎林红卫机械厂一台“铁牛四〇”小拖拉机,曲轴断裂,僵尸一个了。厂长求到种蓄场,曹场长派出了杜景宝。杜说:

  “曲轴,我知道,紧俏货,天津农机公司有。他那科长我打过交道,老婆没工作,孩子一大帮,你们给我带点儿全国粮票,二斤木耳。”

  到了天津,见了科长,热情寒暄,道明来意,科长十分为难。杜悄声说:
“知道嫂子没工作,孩子都是念书长身体的时候,兄弟不成敬意,别嫌少……”向对方兜里塞了五十斤全国粮票。

  第二天,交款提货,曲轴到家。

F

大衣里面藏瑰宝

办公室里哭号啕

  还是那个英武挺拔的“铁牛55”,秋收运粮的百忙中,发动机坏了个要件,硬挺挺地罢了工。

  杜景宝来到天津拖拉机厂,找到科长,科长不理。闯进厂长办工室,说明来意,厂长摇头,把他拉出办工室,自己转身上了楼,不知去向。杜回到招待所,绞尽脑汁,有了……

  中午下班前,来到厂门口,终于相中了一个看似好说话的工人,迎上去,递上一支恒大烟,说:

  “兄弟,有事向你打听……”于是,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。对方听说买配件,叫他找头头去。杜又把遭遇说了一遍。递上一盒恒大烟,凭票的紧俏货。收了烟,那工人说:

  “兄弟没吃饭吧,走,去食堂。冰天雪地,外面太冷。”

  掏饭票买了俩人的饭,边吃边聊,十分投机。那工人说:“正路不行,老弟我想想别的法吧……”杜掏出二十斤全国粮票,塞到老弟手里。

  晚上下班。杜在隔厂一条街的路口,等来了那老弟,见面,大衣里掏出东西。杜千恩万谢,要付款,对方摆摆手,杜从背包里掏出一斤木耳,塞到他手里,转身就走。

  省农机供销公司接待室里,人满为患,抽烟,闲聊,一脸的无奈。全是全省各地的采购员,有的等了几个月,有的等了半年,有的破口大骂:“日——他奶奶的,比登天还难……”

  杜景宝见此情景,思摸良久,死马当作活马医,正路不通走旁路,他进了销售科办工室,室中两个办工人员,不客气地拽他出去,说没传唤的不能进来。这一拽,杜顺势躺倒在地,号啕大哭,惊天动地,半拉楼的人都剂在这层走廊里,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。

  公司经理来到杜跟前:“他是谁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

  “他是不是精神有病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

  杜景宝时而以头撞墙,时而脚蹬桌椅。

  “喂喂,有什么事你说话啊”经理说。

  “他是我们经理,有话你跟经理说吧。”

  一听经理来了,杜止住哭:“我要跟经理说话。”

  “你请说。”经理挺和气。

  “这里不方便。”

  “那好,去我办公室。”

  两个人上来掺扶,去了经理办公室。

  第二天晚上下班后,人去楼空,四下无人,销售科长把杜要买的配件交到他手里,说:“对外,千万不要说在我们这买的。”

  警卫把他从后门送了出去。

G

珍宝岛情面撬门开

自来水改造初梦圆

  杜景宝大名享誉全城,“神采买”名气彪升。许多单位央上求下,挖窟窿盗洞,要把杜景宝揽到自己麾下,其中就有县自来水公司。

  六九年,珍宝岛反击战胜利后,上级部门和内地有心单位,出手支援边疆建设,自来水公司得到一笔钱,誓志要把全城日伪时期的地下自来水管道全部更新,日伪时期的已经腐漏不堪。钱到位了,计划内的大径钢管买不到,几拨人马出征,皆铩羽而归。自来水开创型经理刘振远,拿出他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气度,班子会上,夸下海口:不管用什么招数,哪怕他天王老子挡道,也要把“神采买”弄到咱们公司来。

  时来天地皆助力,正赶上种蓄场场长曹福志提职升迁,换地方了,临走前,在杜景宝请调报告上签了字。并且,给杜景宝多年来跑外的个人欠款,一笔勾销。

  “来到就给你转成国营职工,奖励内部工资一级,年年年终奖金翻倍,说话算话!”在“自来水”优厚待欲撬动下,杜景宝毫无阻力地去了“自了水”。经理告诉他,全省,大口径管,只有大庆油田有,去了几拨人,硬没撬开南天门。

  杜景宝去了,心里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。好在他三弟在大庆,但他只是个车间工人,上层路线一窍不通。三弟能提供的就一句话,“管子归物资科管”。

  杜景宝找到物资科,递上介绍信,说明来意,急忙掏出“恒大”,抽出一支,递上去。科长后退一步,推回他伸到面前的手,说:“我有。”掏出自己的烟,“大中华”,坐到办公桌前,低着头,缓缓地说:

  “我们是国家企业,不是社会物资供应部门……”点上烟,低着头,继续不卑不亢:

  “我们的管材,全是国家计划内划拨,我们科只管供应油田内部。”

  杜景宝面带微笑,不慌不忙坐到科长对面桌前,抬眼打量四周,像是来闲聊的老熟人,慢悠悠地抽着自己的“恒大”,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。

  不管对方听不听,他拿出讲故事的本事,不紧不慢地讲起了虎林县,讲起当年关东军如何横行,讲起了珍宝岛,讲起那一仗多么惨烈,讲起孙玉国誓死寸土不让,誓死保卫虎林——他强调了保卫虎林——讲老毛子武器多么先进,特别是连美国都没有的先进坦克……

  “你猜怎么样?”他突然提高了声音,加快了语速,睁大他那本来就大而圆的眼睛,看着对面的科长,问了一句,科长一愣,抬起头来,诧异地望着他。

  “我们就凭几发炮单,几个地雷,硬把那个牛逼的坦克炸进江底,捞上来,一级战利品。我们民兵干什么?你猜……

  “我们民兵挖雪开道,运送弹药,在雪地上爬着走,我左手背被流弹擦伤……”他把左手背伸到科长面前,科长仔细看了看,背上有块伤疤,起身给他沏了杯茶,放到他面前。其实,他手是小时候上树掏鸟蛋摔伤的。

  “珍宝岛一仗,震动全世界,全国各地赠钱赠物,慰问前线军民。我们自来水也得了一笔,公司决心改造日伪时城区地下主管道,万事俱备,只缺东风,两年多了……”杜景宝声音沉重起来,低下头,双手颤抖,捂着茶杯,杯倒了,水洒了一桌子。一直望着他的科长,急忙拿抹布来擦。

  杜景宝抬起头,看着科长,声音更加沉重:“全县人民都盼着自来水,我们经理被县长骂了不知多少回了,这次再不成功,经理必将下台……”

  科长在屋里走了两圈,掏出“中华”递给杜景宝一支,划火给他点上:“老弟贵姓?”

  “免贵姓杜,杜——景——宝。”

  “这样吧,我去和主管领导汇报,争取一下。老弟明天来听信。”

  死马当成活马医,我这面先叫它生米做成熟饭。他跑到街上,做了个一人高的锦旗,上些“感谢大庆工人阶级支援珍宝岛边境建设”。第二天一早,挂到了物资科大门口,上班的人都看到了。

  科长办公室里,杜景宝拿到了提货单,不出所料,大庆也要为支援珍宝岛边境建设尽份心意。

  临告别时,恰好科长被工作人员叫到门外,杜景宝走到科长桌前,把桌上的“中华”拿起来,抽出仅剩的几根,叼上一支,点燃,把五十斤全国粮票塞了进去,放到原位。

  大庆用运巨型管材专用车,一趟又一趟,把40公分大口径钢管,运到了虎林自来水公司,这高大威猛的车,那又粗又长,口径40的管材,让职工们见所未见,震惊不已,喜从天降。

  “杜景宝,神仙哪!”职工们惊讶,感叹。

  虎林自来水管道大改造,大功告成。

  尾声

  市场经济畅行无阻后,个体私营展露头角,杜景宝停薪留职,下岗开办了虎林第一家个体饭店,注册“德宝斋”,占尽先机,饭菜可人,很是红火。

  笔者曾专程去吃虎林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烧麦,很有领异标新之感。

  二〇一〇年,在极左年代,用故事、业余演员身份,为人们带来欢声笑语;以采买身份,为虎林农耕大地和饮用水管网建设尽心尽力,大功卓著的“大活宝”“神采买”“杜大爷”悄无声息地敲天堂大门去了,享年六十八岁。

  黑猫白猫,抓住耗子就是好猫!

  是否老天不负苦心人?

  就这么消声匿迹,或许天道使然,或许世道炎凉,冥冥中似乎有所亏欠,立此存照,告慰其生前为之奔波的白山黑土,告慰其孤寂的在天之灵。

  跋:

  事实提供者——

  毕传禄,抗美援朝老兵,种蓄场老职工。

  王树锋,原迎南机械厂老工人,主人公小学同学。

  杜景军,主人公胞弟,主要事实提供者。

  邹文财,种蓄场老职工。

  何长生,种蓄场老职工。

  作者:初稿2020,完稿2023

  注:虎林县1996年10月撤县设市——虎林市。该市位于黑龙江省东部完达山南麓,乌苏里江畔,与俄罗斯联邦隔水相望。虎林历史悠久,在清光绪二十年即1894年设立了行政机构。1946年5月建立了县人民政府,并在1996年10月撤县设市,成为黑龙江省鸡西市代管的县级市。

  作者简介

作者刘悦春老师

  黑龙江省虎林市乡土作者。发表过小说、童话、诗歌、散文、文艺论文、格律诗、歌词。诗歌获过全国民间文艺“颐和园杯”一等奖,相声和歌词获过黑龙江文联赛事创作二等奖。短篇小说获牡丹江文学创作二等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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